本篇文章引用自《戶外探險》雜誌app,僅做繁簡轉換及少數詞彙更改為台灣常見詞彙:
為何摘這篇?
因為在2016年,波蘭登山家Wojciech Kurtyka得到了金冰斧終生成就獎的肯定。
而他正是我心目中對於「登山家」的理念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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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月,金冰斧組委會公佈了2016金冰斧終身成就獎(Piolet d'Or Carrière),授予69歲的波蘭登山家沃申科·庫蒂卡(Wojciech Kurtyka),這是第八位獲此殊榮的登山家。Wojciech說:“阿式攀登是自由的藝術,它和山峰締結了一種有創造性的關係。阿式風格攀登象徵著攀登者和山峰之間的聯繫。”
浪漫主義,並非通常理解的玫瑰或者壁咚,它是藝術形式的一種,追求身隨心動。
庫蒂卡就是這樣一位登山者,他的登山生涯起始於1970年代。他從不拘泥于已有的攀登方式,在他眼裡,規則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被打破。美學,是庫蒂卡風格的全部詮釋,用優雅的方式攀登心儀的山壁。他不在意外部世界對登山的關注點,不會因此左右自己的攀登。今天,庫蒂卡的名字只在登山圈的小範圍內流傳,老爺子低調享受自由的生活,但是他的攀登,卻是共同締造了一個偉大的登山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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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貢獻對登山者劃分層次,站在最頂端的應該是這樣一群登山者。
雅克·巴爾馬(Jacques Balmat)和蜜雪兒- 加布里爾·帕卡德(Michel-Gabriel Paccard),他們首登勃朗峰揭開了登山的序幕。
愛德華· 溫珀( Edward Whymper)、蜜雪兒· 克羅(Michel Croz)、沃克家族(Family Walker),阿道夫·摩爾(Adolphus W. Moore)等,他們創造了阿爾卑斯黃金年代,使登山變成一項更加純粹的運動,探索未知,挑戰自我成為這項運動的動力。勃朗峰東壁上Brenva Spur 的攀登,開始了尋找更難路線攀登的歷史。
阿爾伯特·馬默里(Albert Mummery),他放棄攀登巨人齒峰,提出登山要以公平的方式(by fair means)進行。
海爾曼·布林(Hermann Buhl),無氧沖頂,完成了南迦帕巴特峰的首登。與同胞蒂姆貝格(Kurt Diemberger)、溫特施特勒(Wintersteller)和施穆克(Schmuck),不借助夏爾巴背夫,不使用氧氣,完成了布洛阿特峰首登。
梅斯納爾,完成了迦舒布魯姆I 峰首次8000 米級山峰的阿式攀登、無氧登頂珠峰以及單人阿式攀登珠峰北壁。
這些登山者不僅是首登了一座山峰,開闢一條新路線,他們創造的是一種前人未曾思考或者踐行的攀登方式。他們為後來的登山者打開了一扇門,為後來的登山者指明了前行的方向。他們的成就照耀和啟發著後來的登山者。他們是登山界的大師。
庫蒂卡就屬於這群人當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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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都庫什的開篇
1960 年代末,庫蒂卡開始學習攀登,在波蘭和斯洛伐克邊境的Tetra 山脈的冬季裡,顯露出他的勇氣和天賦,很快躋身波蘭登山精英的行列,這其中還有他未來的搭檔庫庫奇卡。
今天的阿富汗,總是和戰火以及塔利班聯繫在一起,而在70 年代,蘇聯入侵之前,阿富汗的興都庫什山脈是登山者們的重要目標。1972 年,庫蒂卡隨一支波蘭登山隊計畫攀登海拔6995 米的Kohe Tez 和海拔7017 米的Asker Chagh。用了12 天,庫蒂卡和同伴沿西山脊登頂Asker Chagh。在最後幾天時間裡,庫蒂卡和同伴決定嘗試將他們在Tetra 山脈冬季攀登的經驗移植到更高的山峰上,不預建營地,不鋪設路繩,快速攀登Asker Chagh。僅用了三天,他們就完成了Asker Chagh 西北壁一條直上路線。
這次是一次里程碑式的攀登,雖然只低調地隱蔽在少數登山專業期刊中。它是第一次將阿爾卑斯式攀登推動到了海拔7000 米以上的大型山峰中,讓同一時代的登山者們受到啟發,即使是7000~8000 米的大山,沒有預建營地和路繩也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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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卑斯新世界
1974 年底,庫蒂卡參加了洛子峰冬季攀登遠征隊,1976 年跟隨波蘭登山隊嘗試K2 東山脊,以完成K2 的第二次登頂。但是8000 米山峰傳統的遠征方式卻讓庫蒂卡厭倦,他已經確認了自己將來的攀登風格,輕量化,快速的阿爾卑斯式攀登。
雖身處冷戰中的東歐地區,但庫蒂卡還是獲得多次訪問英國和法國的機會。在霞慕尼,庫蒂卡和同胞庫庫奇卡等人有機會嘗試阿爾卑斯經典高難度路線,黑針峰(Aiguille Noir)西壁、小德呂峰(Petit Dru)西壁,並在小德呂峰北壁和大喬拉斯北壁上開闢了波蘭登山者的新路線。與此同時,庫蒂卡認識了英國和法國的登山者們—他未來的合作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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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小的高峰:強卡邦
1978 年,庫蒂卡和英國搭檔約翰·波特(John Potter)、阿列克斯·麥金泰爾(Alex MacIntyre)以及波蘭同胞克里斯多夫·祖雷克(Krzysztof Zurek)前往印度迦瓦爾(Garhwal)地區,目標是海拔6864 米高的強卡邦(Changabang)南壁。迦瓦爾地區高山林立,是恒河源頭之一,在海拔7816 米的南達德維(Nanda Devi)和海拔7756 米的卡梅特(Kamet)等高山的映襯下,強卡邦峰並不醒目,但是陡峭突兀的山體外形,對任何一名攀登者都是一種強烈的視覺衝擊。1974 年伯甯頓爵士(Sir Chris Bonington)帶隊首登了這座山峰,1976 年彼得· 博多曼(Peter Boardman)和喬·塔斯克(Joe Taske)這對英國搭檔用了25 天在西壁開闢了一條大岩壁路線。庫蒂卡和同伴在起步路段設置了120 米的路繩,其餘部分完全以阿式進行,一共用了八天完成這條路線。這是當時以阿爾卑斯式完成的技術難度最高的一次高海拔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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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檔手足情
1979 年隨波蘭隊的道拉吉裡北壁遠征受阻于大雪和惡劣的天氣,在一個短暫的晴朗的天氣間隙期,庫蒂卡注意到了道拉吉裡的東壁,陡峭,2600 米高,未登甚至沒有嘗試的記錄,完全符合他心目中的登山美學。翌年,庫蒂卡和他的英國兄弟麥金泰爾、法國登山者勒內·吉裡尼(Rene Ghilini)以及波蘭登山者路德維克·威爾金斯基(Ludwik Wilczynski)成功地在東壁上攀登了一條高難度的路線。東壁的底部是瓦片狀的岩石覆蓋著一層薄冰和薄雪,手點腳點保護點都十分困難,天氣也相當糟糕,上方不斷的流雪,夢魘般的營地,連續幾晚都是半坐著,甚至連睡袋都沒法鑽進去。
1982 年,麥金泰爾在安納普爾娜峰南壁攀登中遇難,庫蒂卡失去了一位心靈相通、志趣相投的攀登搭檔。在之後的日子裡,庫庫奇卡成了庫蒂卡的搭檔。相比麥金泰爾,庫庫奇卡和庫蒂卡幾乎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一個體壯如牛,一個瘦削清瘦;一個大大咧咧,一個溫文儒雅;一個嗜肉如命,一個素食主義。沒有人知道默契是如何在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之間建立起來的,某種程度上堪比黑旋風李逵和浪子燕青的兄弟情。
1983 年,庫蒂卡和庫庫奇卡登頂了海拔7758 米的迦舒布魯姆II 東峰這座未登衛峰,隨後,兩人沿著山脊撤回到位於海拔7400 米的山坳,並在此宿營。
第二天,沿著東山脊的新路線登頂迦舒布魯姆II 峰。回到大本營稍做休息,兩人不知疲倦地再次沿著迦舒布魯姆I 峰西南壁左側扶壁再次登頂,又是一條新路線。一個月之內,兩個人的小隊伍,兩座8000 米級山峰,兩條新路線,並且全部是無氧阿式攀登。這又是登山歷史上一次未曾有過的嘗試。
1984 年,庫蒂卡和庫庫奇卡在布洛阿特峰上完成了一次精彩的三峰連穿,即北峰(7550 米)、中央峰(8011 米)和主峰(8051 米)。庫蒂卡自己描述道:“這是一次極具挑戰性的攀登,可以體現喜馬拉雅攀登的精髓。山峰間連穿所感到的美妙,讓登山者忘卻身處的危險、恐懼和孤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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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亮的大牆
迦舒布魯姆IV 峰西壁, 人稱閃亮的大牆( the Shining Wall)。幾乎每一支在巴爾托洛冰川地區攀登的登山者都會被這座大牆的對稱之美深深折服。
以美學作為唯一評判標準的庫蒂卡對迦舒布魯姆IV 的西壁絕對不能忽視。和庫庫奇卡一起做了一次不成功的嘗試後,他約了奧地利的羅伯特·肖沃(Robert Schauer)再次嘗試了這座2500 米高的大牆。同樣的輕量化,裝備和給養壓縮到了最簡,一共只有三天的食物。西壁中央有一條拱柱,他們選擇的路線從拱柱右側的雪槽起步。第一天的攀登異常順利,完成度將近一半。第二天開始,攀登難度驟然加大,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岩石大多是大理石岩質,極其破碎,幾乎無法用岩錐確保,經常是兩個保護點相隔達到40~80 米,任何沖墜都可能是致命的。之後的幾天每天只有不到150 米的進展,營地幾乎沒有,甚至找不到容得下兩個人一起坐的地方,晚上甚至兩人各自相距數十米才能勉強分別找到可以坐著休息的岩石。第六天,暴風雪將他們困在7800 米的高度,第七天甚至完全無法攀登。第八天到達了迦舒布魯姆IV 北峰,極度的饑餓、口渴與疲勞,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都無法支撐攀登最後的主峰,轉而沿西北山脊下撤。他們甚至產生了幻覺,感覺有人陪伴在一旁,在保護站上稍作停留就可以直接睡著。整整11天,庫蒂卡和肖沃才回到了大本營。
這次攀登雖然沒有登頂,卻獲得登山界極高的評價。美國的Climbing 雜誌甚至將之評選為世紀之攀。庫蒂卡這般寫道:“登山實際是一種自由的藝術,它為人們接近山峰提供了一種具有創造性的可能性。而阿爾卑斯的攀登方式則體現了登山者與山的關係。只有在藝術中,人們才會把殘缺當成作品的一部分,就像卡夫卡未完成的小說《城堡》。很意外的是登山界把我們這次攀登當成了一次完整的攀登,這其實也是暗示,登山是種藝術而非競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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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夜攀登
布洛阿特攀登的同時,波蘭登山者克里斯多夫·維利斯基(Krzysztof Wielicki) 完成了22 個小時往返同一座山峰,喀喇昆侖的8000 米級山峰變得像阿爾卑斯的4000 米山峰一樣。這也為庫蒂卡提供了新的想法。1990 年秋季,庫蒂卡和瑞士的埃爾哈德·洛瑞唐(Erhard Loretan)及讓·特華耶(Jean Troillet)在尚無人完攀的卓奧友西南壁上進行了一次大膽的嘗試。30 米的雙繩,幾個岩錐和岩塞,一個爐子,每人300 克的食物——這就是一座8000米級山峰的全部裝備。不間斷攀登,即使半夜也沒有紮營休息,清晨翻過了最後的難點,第二天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決定臨時露宿,避免夜色中尋找下撤路線。
一周後,三人再次來到希夏邦馬南壁,同樣的方式,不帶任何宿營裝備,甚至沒有安全帶。每人只攜帶了四個巧克力棒和一瓶水。黃昏6 點出發,經過整個晚上和第二天白天,登頂了希夏邦馬的中央峰。
這種不帶宿營裝備,暴露在夜色中的攀登方式,被稱為裸夜攀登Night naked climb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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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尾
如果你沒聽說過庫蒂卡的名字,並不意外。頒獎典禮後,我問庫蒂卡是否和庫庫奇卡一樣有過攀登14座8000 米山峰的想法,他的回答十分直率:“極其無聊的計畫,最後只剩吭哧吭哧。”庫蒂卡或許有完成14 座的機會,最終能夠功成名就,但是他選擇的都是8000 米山峰最艱難的路線,五次K2 西壁,兩次馬卡魯西壁,兩次南迦帕爾巴特的馬澤諾山脊,都沒有成功,但他卻從來沒妥協過,轉向任何一條常規路線。按照他的個人哲學,這些殘缺的攀登是登山藝術的一部分。
庫蒂卡可以說是登山界的掃地僧,佛教有些許研習,內心平和,不在意塵世俗人追逐的名利,隨性而為。
刀削般線條分明的面龐,透著幾分仙風道骨。過分的聰慧和猶如來自未來的想法,使得他曾在波蘭登山界頗受爭議。他曾數次拒絕了金冰斧終身成就獎的邀約,因為這對他並不重要。最終,金冰斧所做出的改革和曾經的攀登搭檔們誠摯的邀請,終於讓庫蒂卡在2016 年接受了這一獎項。
庫蒂卡說:“這些危險的攀登有意義嗎?是的。我從這些危險的攀登中收穫了強烈的美感,這是可以永遠持續下去的財富,它貫穿我一生的旅程。在我的一生裡,我時刻感受到我的攀登搭檔們陪伴著我,還有他們的天賦、他們的護佑以及他們的友誼。他們在很多時候幫助我、引導我,我又多了一條滿足的理由。在所有這些極度危險的攀登中,冥冥之中有種神秘的力量,我和我的搭檔們從來沒有受過一點點輕微的傷。我默默地種下一份希望,終我一生追求的對強烈美感的熱愛是共有的。這份希望真的令人鼓舞。”